- UID
- 487210
- 帖子
- 1
- 精华
- 0
- 贡献
- 0
- 推广
- 0
- 有效BUG
- 0
- 注册时间
- 2014-8-27
|
这是陶渊明的《挽歌》。
我小时候可不喜欢他的这三首遗书,这是非主流的陶渊明,一身戾气。
殊不知,人人心里皆有不平,平常压住了,只是什么时候压不住,一个老好人发起火来也能让人不知所措。这三首诗在我看来最凌厉的两句,就是“昨暮同为人,今旦在鬼录。 魂气散何之?枯形寄空木。”
人们说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始祖,如何如何,但这直白到让人悚然心惊的生死之言,确是明白的建安风骨。就说这两句,上一回出现是在曹丕《与吴质书》里,“观其姓名,已为鬼录。追思昔游,犹在心目。而此诸子,化为粪壤。”
与曹丕比起来,陶渊明还算客气优雅留有余地,不过魂散枯木而已,不像曹丕,大白话说到他的朋友们都成了粪土。
在正统的道德观里,死是个不应该提起的话题。因为孔老夫子说了,“未知生,安知死”。庄子总是对死表现出一种不在乎:他的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,他的好朋友惠施死了,他在很多年后因为送葬而经过他的墓地时,回过头,对着一道送葬的人轻描淡写说了一个故事:
从前有个楚国人不小心把刷房子的白漆糊在鼻子上,薄薄一层,像是苍蝇的翅膀,于是他去找匠人帮他把白漆削掉。匠人抡起大刀,看也不看,光听着风声就帮他把鼻子上那一点儿白漆削得干干净净,而楚国人站在那儿也一点都不害怕。听见这个故事的宋元君也想把神奇的匠人叫来试试。匠人说,我以前是那么干过,不过因为那个不动声色站在那儿让我削鼻子的楚国人已经死了,所以现在这买卖不做了。
你看,庄子对于死的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并非他一向宣扬的那么潇洒。我总觉得,这样的话题需要一个智商情商旗鼓相当,关系默契稳定的人来说,却又不能近到只需借个肩膀抱头痛哭即可。而对于这个太聪明的庄子,他是不知道还能对谁说。
曹丕倒是老实的,他怕死。他絮絮叨叨对王朗写信说“生有七尺之形,死唯一棺之土”,对吴质说“而此诸子,化为粪壤”,他自己的论文集子《典论·论文》里写“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”……他的行为,好像扒着那些在坟墓里画满升仙壁画,在棺材上铺着引魂幡的人的耳朵上神经质的大喊,死了就死了啊!什么都没有了!什么都不会有了!
哪怕他当皇帝之后专门组织一帮人收集了一套叫《列异》的鬼故事,是古代的第一部鬼故事全集。但与父兄不同,他没有写过任何的游仙诗。他完全没有相信并投入那些关于死后想象的耐心。或者说,他所有的浪漫都投入到了对于由繁盛到衰败,由生到死的观察。
在《典论·内戒》里有一段描写官渡之战后他进入袁家的情景。曹丕带着战胜的耀武扬威起笔,想要说说道理敲打一下干政的妇人,落笔却变成了繁华已逝,物是人非的一点震动——上定冀州屯邺,舍绍之第,余亲涉其庭,登其堂,游其阁,寝其房,栋宇未堕,陛除自若,忽然而他姓处之。
在曹操打败袁绍占领邺城的这一年,曹丕在行军途中种下一棵柳树,十五年后,当他再次经过这棵树的时候“感物伤怀”,于是写了一篇《柳赋》。
素描状物,其实并不是曹丕的强项,这篇赋难说是什么精品,但他开创了一个借着一棵树怀念逝去时光的类型。之后,才有桓温,殷仲堪对着昔年柳树想起当年岁月的典故,而后,有站在他肩膀上的后人庾信来把这个题目化为珠玉,是《枯树赋》。
庾信写道:
况复风云不感,羁旅无归;未能采葛,还成食薇;沉沦穷巷,芜没荆扉,既伤摇落,弥嗟变衰。《淮南子》云"木叶落,长年悲",斯之谓矣。
乃歌曰:
建章三月火,黄河万里槎;若非金谷满园树,即是河阳一县花。
桓大司马闻而叹曰:
“昔年种柳,依依汉南;今看摇落,凄怆江潭;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”
之后褚遂良在《山河帖》里,也妥帖优美地用了这个典故:
山河阻绝,星霜变移,伤摇落之飘零,感依依之柳塞。烟霞桂月,独旅无归,折木叶以安心,采薇芜而长性。鱼龙起没,人何异知者哉?
而对于曹丕来说,在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里,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避无可避的,是人生苦短,终为土灰的恐惧。那好像是一把凌厉的尖刀,抵住腰眼,逼迫着他咬牙逼视短暂而遗憾的人生以及之后无尽的空虚。也因为这样时刻围绕,无可消弭的恐惧,让这样一个上位者,有的时候异乎寻常的诚实。永生是不可能了,所以他对轮回报应看得也淡得很。他做过一件事情,跌破当时人的眼镜,被后世人当做不孝骂了快两千年——他颁布一道《罢墓祭诏书》:
先帝躬履节俭,遗诏省约。子以述父为孝,臣以系事为忠。古不墓祭,皆设于庙。高陵上殿,屋皆毁坏,车马还厩,衣服藏府,以从先帝俭德之志。
“高陵上殿,屋皆毁坏,车马还厩,衣服藏府”——说得明白一点,就是把已经建好的在陵墓前祭祀曹操的房屋拆掉,祭品和礼仪都哪儿来哪儿去。关于原因的猜测有很多,但仅仅做这件事情的勇气,就足够令人侧目,而他那文艺青年的软弱的忧愁的性子在正常人的理解里,其实不该有这么强悍的一面。
与传统对着干的事儿,不止这一件。当时的传统,日食是上天对人间执政者不满的征兆,而百官之首的三公首当其冲。所以一有日食,就有言官出来要弹劾三公。但曹丕又说了,“灾异之作,以谴元首,而归过股肱,岂禹汤罪己之义乎!其令百官,各虔厥职,后有天地之眚,勿复劾三公。”——上天有灾异的征兆,是国家元首的错,却把我的错误推给肱骨之臣,绝不是古代先王“罪己”所要的效果。以后这种事情别做了。
在他登基为皇帝的那一年,照理要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出一番安排,于是他颁布了一道《终制》,大幅度抄袭了《吕览·孟冬纪·安死》,抄也就罢了,也不三省三校仔细点,于是你看见一个开国皇帝在纪元元年写下这样一句话,“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,亦无不掘之墓也”。
凌厉直白,触目惊心。
这个道理那么多活不过百岁的“万岁”不知道吗?每天盖着“既寿永昌”的戳却二世而亡的历代前朝不知道吗?知道,但不说。好像藏在心里,这些虚无到可笑的愿望就有可能被神明听见,而在万万分之一的概率里被照拂一样。而曹丕,一上来就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——醒醒,别做梦了。
在文艺青年的忧愁里,包裹着一个太现实,焦虑恐惧却又因此不正常的冷静强悍着的灵魂。这所有矛盾的特质却让两封《与吴质书》成为了真诚而感人的不朽杰作。
二月三日丕白:
岁月易得,别来行复四年。三年不见,《东山》犹叹其远,况乃过之,思何可支?虽书疏往返,未足解其劳结。
昔年疾疫,亲故多离其灾,徐、陈、应、刘,一时俱逝,痛可言邪!
昔日游处,行则连舆,止则接席,何曾须臾相失!每至觞酌流行,丝竹并奏,酒酣耳热,仰而赋诗。当此之时,忽然不自知乐也。谓百年已分,可长共相保,何图数年之间,零落略尽,言之伤心。顷撰其遗文。都为一集。观其姓名,以为鬼录,追思昔游,犹在心目,而此诸子化为粪坏,可复道哉!
观古今文人,类不护细行,鲜能以名节自立。而伟长独怀文抱质,恬淡寡欲,有箕山之志,可谓彬彬君子者矣。著《中论》二十余篇,成一家之言,辞义典雅,足传于后,此子为不朽矣。
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,其才学足以著书,美志不遂,良可痛惜。闲者历览诸子之文,对之抆泪,既痛逝者,行自念也。
孔璋章表殊健,微为繁富。
公干有逸气,但未遒耳,其五言诗之善者,妙绝时人。
元瑜书记翩翩,致足乐也。
仲宣自善于辞赋,惜其体弱,不足起其文,至于所善,古人无以远过。
昔伯牙绝弦于锺期,仲尼覆醢于子路,痛知音之难遇,伤门人之莫逮。诸子但为未及古人,自一时之俊也,今之存者已不逮矣。后生可畏,来者难诬,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。
年行已长大,所怀万端,时有所虑,至通夜不瞑。志意何时复类昔日,已成老翁,但未白头耳。
光武言「年三十余,在兵中十岁,所更非一」,吾德不及之,年与之齐矣。以犬羊之质,服虎豹之文,无众星之明,假日月之光,动见瞻观,何时易乎?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。少壮真当努力,年一过往,何可攀援?古人思炳烛夜游,良有以也。
顷何以自娱?颇复有所述造不?东望於邑,裁书叙心。丕白。
在属于他个人的文字里,他那领导的架子总是端着端着就裂了,前一刻还降尊纡贵,下一刻却又忍不住在同样的不可知的恐惧面前一视同仁,好像不可逆的人生因为多点人的参与,就少了点悲剧性似的。
这封信的开头,娓娓道来却别付深情。《诗经》里《东山》一首诗,讲戍边三年的战士回家,记忆里的,想追寻的,正看见的,一件一件说来,细腻伤感,是好极了的诗。但曹丕只说,三年已经可以改变这么多东西,况且我们已经四年不见了。而后,作为曾经宴游共同的参与者,他向吴质回忆起了他们那些逝去了的共同的朋友。
曹植写过《与杨德祖书》,也讨论过这些人当中一些人的文学才能,但曹植的架子端得很足,指点江山,一针见血,绝不肯多给一点他觉得不值当的赞扬——他甚至嘲笑了一番陈琳自比司马相如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事情——这是他作为一个文学天才该有的权力。
但曹丕,他并非不知道他们的弱点,在《典论·论文》里,作为评论家的曹丕也可以鞭辟入里地评价同样的一群人,但此时他不是一个客观的文学评论家,他只在回忆他逝去的朋友,所以他的笔下尽皆是他们的好处。在另一封《与吴质书》里,他仔细描摹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好时光:
“每念昔日南皮之游,诚不可忘。既妙思六经,逍遥百氏,弹棋闲设,终以六博,高谈娱心,哀筝顺耳。驰骛北场,旅食南馆,浮甘瓜于清泉,沈朱李于寒水。白日既匿,继以朗月,同乘并载,以游后园,舆轮徐动,参从无声,清风夜起,悲笳微吟,乐往哀来,凄然伤怀。余顾而言,斯乐难常,足下之徒,诚以为然。”
曹丕是不擅长状物的,但他擅长写他自己想记得的场景,他写宴饮总有佳作。而从他那么多宴饮佳作里,你又能隐约感觉到,他努力记得那些琐碎的细节是因为他知道——斯乐难长——这些欢乐的时候,并不能保有。
而后,他感到再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乐的遗憾,他也知道,会有比他们更出色的人出现,但是那是下一个时代的盛宴,他等不了了——“年行已长大,所怀万端,时有所虑,至通夜不瞑。志意何时,复类昔日,已成老翁,但未白头耳。”
后来李白写《春夜宴游桃李园序》,也提到“秉烛夜游”,但是不一样的,他写: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。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古人秉烛夜游,良有以也。
李白总是很自信的,就算说起天地光阴的短暂虚无,他也在上天入地指点江山,他的秉烛夜游,是一醉方休,且尽欢。
但曹丕的秉烛夜游,是一点焦虑。他觉得自己很不够,但想要变得更好——
以犬羊之质,服虎豹之文,无众星之明,假日月之光,动见瞻观,何时易乎?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。少壮真当努力,年一过往,何可攀援?古人思炳烛夜游,良有以也。
这段可以有很多解法,势利一点说,这是曹丕在向僚属示弱,于是自然有实质的帮助和虚招的马屁拍上来。但他其实总是在焦虑这点的:如果终将会死,却依然想要不朽,怎么办呢?他在《典论·论文》的最后给自己定了一个宏伟却困难的愿望:
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。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无穷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于翰墨,见意于篇籍,不假良史之辞,不托飞驰之势,而声名自传于后。
不用靠别人的笔,不用靠宏伟的外物,他说的不朽,在翰墨之间,在篇籍之间,是文章。
所以,他问吴质,你最近做什么呢?有写什么东西吗?却不管,他视为不朽的文章,在别人看来,也许只是没意思的雕虫小技。
最后,他说“东望於邑,裁书叙心。”——我不知道怎么妥帖的表达“裁书叙心”四个字里包含的信任,期待和一点孤独着的眼巴巴——总之,不该出现在魏国的太子给自己僚属的文字里。
能够把自己的脆弱这样平淡又条缕清晰地写出来,是一种本事。却也大概,实在想过太多次,不再有刚感觉到时候那样激烈的感情,也不能改变什么,就像人总是会死一样。
我知道了,但还是不甘心,我想做一些聊胜于无的努力,却也感到困难。
但是现在,这些,我想说给你听。
------TBC------
对不起啊,其实我还有好几篇文应该去写,但是今天真的很想写这个,于是把写了一半丢在那边的曹二又写了写。
我实在是很喜欢《与吴质书》和《典论·论文》,应该是喜欢二百五的初心。
可以有很多功利的解法,但是我总觉得在写这几篇文章的时候,他有孩子一样的真诚,带着忐忑,又信心十足,倒真像少年。
应该还有一篇会说说二百五最二百五的事迹,然后就没有了。 |
|